赏梅萝岗下
原觉得赏梅(花)不是赏美(女),需要雅兴,为世俗所不贪,可当我冒着严寒驱车远赴羊城八景之一的“萝岗喷香雪”,几乎趣味索然:往日因偏远而静静的萝岗,此时仿佛是把春节的广州花市,搬到了元旦的萝岗山水,端的儿毂击肩摩,人头攒动!
既来之,则安之。幸好萝岗山水泛博,梅林海阔,我也不与人争,从人缝里鱼贯串行,寻梅少而人稀一隅,垫着背囊,坐在石上,瞻仰头上星星点点的梅花,倡议呆来。
梅花,其实再通俗不外,白白的、淡淡的、小小的、孱孱的,若我不是国人,而是视梅花为通俗花卉的外人,梅花真是不起眼。
确实,梅花有些芬芳,比之法兰西喷香水,让我受用得多多,但我更喜欢白兰花的醇厚和夜来喷香幽远。
只是,梅花承载了太多的历史,赋予了太多的精神,毗连了太多的故事。
少年时,识字无几,我却已能背诵***的《咏梅》:“风雨送春归,飞雪迎春到。已是峭壁百丈冰,犹有花枝俏。俏也不争春,只把春来报。待到山花烂漫时,她在丛中笑。”又因他说此词是“读陆游咏梅词,反其意而用之”,我又附带着读了:“驿外断桥边,寂寞开无主。已是黄昏独自愁,更著风和雨。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”读伟人和前人的《咏梅》,让我感受,这梅花真是喜怒无常,既能“丛中笑”,也会“独自愁”,不是一种甘于寂寞的花呀。
在“情窦初开”的年数,我觉得,梅花是最纯正的花。那时偷读《红楼梦》,第四十一回有这样一段:“妙玉执壶,只向国内斟了约有一杯。宝玉细细吃了,果觉轻佻无比,赏赞一直。妙玉正色道:‘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,独你来了,我是不给你吃的。’宝玉笑道:‘我深知道的,我也不领你的情,只谢他二人即是了。’妙玉听了,方说:‘这话年夜白。’黛玉因问:‘这也是旧年的雨水?’妙玉冷笑道:‘你这么小我,竟是年夜俗人,连水也尝不出来。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喷香寺住着,收的梅花上的雪,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,总舍不得吃,埋在地下,今年炎天才开了。我只吃过一回,这是第二回了。你怎么尝不出来?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佻,若何吃得。’”妙玉、黛玉、梅花、雪、茶……这世上哪还找得着比这些更为纯正的人与物呀!
随伟年夜前人所好而所好,浏览群书时,尤其留心梅花,知道,国人偏幸梅花,概略始于宋,因为宋人的梅诗,作得最好。
“梅妻鹤子”的宋人林通有《梅花》诗曰:“众芳摇落独喧妍,占尽风情向小园。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喷香浮动月黄昏。”
宋人陈亮有《梅花》诗唱:“一朵忽先变,百花皆后喷香。欲传春动静,不怕雪里藏。”
宋人王安石也有《梅花》诗吟:“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喷香来。”
我最喜欢宋人卢梅坡的《雪梅》:“梅雪争春未肯降,骚人阁笔费评章。梅须逊雪三分白,雪却输梅一段喷香。”
真是好诗,百读不厌!
在日本留学时,去台湾小酒馆洗盘子,听台湾客人卡拉OK,唱邓丽君的《梅花》歌:“梅花梅花满全国,越冷她越开花,梅花坚韧象征我们,巍巍的年夜中华。看那遍地开了梅花,有土地就有它,冰雪风雨它都不怕,它是我的国花。”刚刚知道,梅花竟是那岛上的“国花”。
这之后,我偶读到李志绥的《***私人年夜夫回忆录》里关于《咏梅》的注释,刚刚知道,我所珍爱的***《咏梅》词,却原本,是词者送给他的一位被萧瑟了的情人的,劝她“不争春”而“只把春来报”。而在此之前,我早已深深地体味到,陆游所说的“寂寞开无主”,其实是中国念书人的一种通病,他们都想制造一个主子,由此施展自己的才学。在这一漫长的精神的折返过程中,我已经从潜意识里感受到了梅花的污秽,尽管责任在人而不在花。
一顿冬风拂过,枝微微寒战,摇落几片清白的花瓣,如零星的雪花般,飞了起来,融入天际。我的耳畔擦过几声弦响,铮铮袅袅,锵锵悠悠,莫不是古琴《梅花三弄》的余音?倾耳再听,已是杳然。我禁不住笑了。
是啊,牵强附会,岂不污秽梅花,埋汰了自个儿,才怪。
我挥一挥手,涤尽纷繁,浏览花色,享受芬芳。